探访南洋武林高手,龙的传人 | 一个国际搬家者的专栏10
破茧学员童言是一位全职妈妈,同时也是一名摄影师,在新年搬家到新加坡,她是一个国际搬家者,她开一个小专栏记下搬到新国度的故事。
文 | 童言
这是一条来自宋朝的稻草龙, 盘坐在2016年的龙庵里。 粗麻绳扎成的龙骨, 稻草编成的龙身, 蠢蠢欲动。 “得,得,得”,擂鼓行礼, 一黑一黄两只舞狮走出急密步伐, 来到龙前, 三行礼。龙头迫不及待地立起来, 13节的身体随之挪动——出师!
“稻草火龙, 源于宋朝,是以前农民庆丰收后祈福的仪式。 香港大炕有一条,新加坡也有一条, 就在我们这家体育馆里。”染着金发, 左耳打着耳洞的Daniel自豪地向我介绍。他的正职是卖电子游戏,微胖身型, 藏了25年习武功底,打鼓, 演大头佛, 指挥狮队,每一样功夫都比他34岁的脸显得老练。
Daniel所在的体育馆,即是武馆。在新加坡, 这样的武馆大大小小上百个,有教武术, 也有练舞狮。 武林即江湖。新加坡武馆林立始于战后, 那时黑帮势力顽强, 不同帮派创办各式武馆, 既用作强身健体, 也用作争地盘干架前的出谋划策。 直到70年代后, 新加坡经济发展, 人们开始正经上班, 专心养家糊口。黑帮势力逐渐退出主要舞台,武馆成了真正锻炼身体, 练习武术舞狮的地方。
洗白了, 但那点点“黑”始终不能让政府放心,体育馆只能依靠私人赞助和每年春节采青时的收入来维持运行。但习武之人, 醉心其中的从来不是数字背后的拉扯。蕴含在南拳北腿后面的人生哲学, 不懂的人觉得如一口深井看不到底, 懂得的人便成了一种信仰,就算从7,8岁开始习武的小孩, 也可以从师傅的一个马步, 一记挥拳, 一句口令中铭记侠义, 正道。
“这条龙就要寄去一个法国收藏家里了!”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走过来插话, 是Daniel爸爸,武龄比Daniel长15年。父与子, 前辈与晚辈, 就这样在一个家庭里完成传承。
远渡欧洲前, 这条龙还需要到一个百年古庙庆神诞。 稻草龙灵活地游上露天货车, 龙头神气地立在车头之上。 被风吹得拂拂响的彩旗,护驾龙通过高架桥,穿过CBD商业区。 敲锣打鼓不断从后面三辆货车中迸出, 引得旁边公车上的乘客, 个个伸长脖子,一脸惊喜。 现代文明过惯了, 偶遇自己祖先的古文化, 从血液里觉得亲切。
坐在我旁边, 是戴着彩色墨镜的男孩, 也叫Daniel, 小Daniel。 他说,其他武馆出师, 一辆货车十来个队员就搞定。这家武馆, 无论出师的是龙还是狮, 不仅有几十号人穿着整齐的队服狮裤, 从行礼, 行走, 到入庙, 入屋, 每一步仪式都要有特定一套鼓点伴随。传统的一个切面,是否就是古人投射到现代的影子?
小Daniel28岁,习武20年, 抽起烟来,神态娴熟。他说自己最拿手的是舞狮,可猴子一样的瘦小身体, 联想射线怎么样也到不了他舞动狮头的画面。
但, 人舞狮,最高境界不是人狮合一, 而是人成了狮的灵魂。Daniel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, 他已是那头黑色的“佛鹤狮”: “狮子出洞”, 大眼睛闪烁,左探探,右嗅嗅, 点头下身, 轻巧灵活; “狮子登山”, 步伐有力,昂首挺胸,唯我独尊, “蛮狮月夜过长桥”, 忽见水中倒影, 先是不明所以发怒,后而欢快戏水。 玩够了, 就地一趟, 前腿一伸, 舒舒服服地打起盹来。 这时, 大头佛摇晃脑袋,拿着大葵扇,吵醒狮子, 把狮子引到采青杆前面。 狮子一跃而起,把青菜一口吞掉, 却生性多疑, 慌忙把青菜吐出来——采青, 其实是当年反清复明义士舞狮时加入的环节, “采青”即“踩清”, “吞青”代表 “吞灭清朝”,最后“吐青”暗喻“散清”。
2014年, 小Daniel在国际舞狮大赛中拿了冠军,从此坐拥“狮王”称号。
稻草龙盘跪在土地公公面前, 虔诚而耐心地等待人们为它上装。龙头, 龙身, 龙尾都会被插上大香,共3000多根重达90多公斤。 一条红布轻轻地蒙着龙的双眼。
人群攒动, 火龙的风采近在咫尺,一触即发。 此时的龙却安静得如一潭湖水,它在默念,在祈祷, 气沉丹田深处, 是飞龙舞狮漂洋过海的源头——冈州。
冈州, 这个中国现代地理找不到的称谓,指古代广东新会、台山、恩平、开平、鶴山俗称五邑(現广东江门市轄)的区域。那里有著名的小鸟天堂,还辈出武林高手,一代宗师黄飞鸿,严咏春,凌云楷。。。
19世纪,大量华人下南洋。要挤上没有窗没有厕所没有多少空气的船舱,唯一带上的行装只能是往脑袋里使劲塞入关于家乡的一切,吃的食谱,穿的针法,住的风水,还有消遣的龙狮武术,广府粤剧。下了船,头还晕着,脚还没站稳,华人移民首先投奔的就是由同乡建立的会馆。 1840年成立的冈州会馆便是新加坡众多会馆中最古老的一个。
除了给新移民提供住宿,医疗,学校,会馆还分泌出凝聚同乡人的粘液,让他们一股脑卸下来的食谱,针法,龙狮武术,全部固结在几层砖瓦下。离开冈州时的记忆,永久鲜活。黄飞鸿的后人传人们,遥望师傅的方向,决心在这个比南蛮还南蛮的地方,让龙狮武术落地生根,开出更瑰丽更刚强的花朵。无论是平时练习,还是节日表演,他们舞动的不仅是狮头龙头,还是一种情结,一种乡愁, 任凭新加坡经历二战,独立,成为亚洲四小龙,成为现代都市,这种情结和乡愁都如凝在琥珀里的那片叶子,物转星移,一根根纹路,仍旧清晰可见。
如今的冈州会馆,是一座小博物馆,收纳了各派舞狮龙头,武术兵器。每周五晚上零星传出的练武吆喝,给这幢会馆的历史年轮再刻上一道痕。那扇朱红漆门曾是多少新到移民的希望,现在,它隐居于新加坡闹市,在来往游客的相机中通向永恒。
掀起红布, 开光点睛, 几百年的魂潜入稻草龙,火龙马上醒活过来,灵气香气氤氲。 火球手在前面舞动,火龙在后面追逐, 得意, 狂喜, 一会飞入天, 一会遁入地, 一会首尾缠绕, 火龙珠在旁不断喷起火焰。 这条偷下凡间的火龙,仗着铜锣鼓声, 恶作剧般地颠覆新加坡平日幽静的屋邨。
我跟随人群队伍, 看着火龙穿街过巷。有那么一刻, 感觉时空转换,置身于文字伊始的世纪。那个画出“舞”字的古人, 一定也和我一样, 有感于眼前天上飞龙, 人间欢腾的景象。
(完)
过了30岁之后我不再过生日, 因为我数学不好。
2006年之前, 我只在两个城市生活过, 其中一个是我出生长大的城市。 2006年到2015年, 我搬离过6个不同国家:瑞典,埃及,拉托维亚,英国,日本和中国。游历了很多个城市, 和一个蓝眼睛男人结了婚, 生了两个谁也不像的娃。
写作是我擅长并热爱的几件事情之一。
2015年夏末, 我参加了破茧计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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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故事记录者
创新生活方式倡导者